纪念黄伯荣百年诞辰暨学术思想研讨会 | 甘于恩、容慧华:广东两阳方言词汇特点概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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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言01
阳江市位于广东西南部,东与江门接壤,北与云浮市相邻,西面则是著名的石油城茂名市。阳江原为县级单位,1988年初成为地级市,辖江城区和阳东县、阳西县、阳春市。面积7859平方公里,人口250万左右,市政府驻江城区。“两阳”乃一习惯的称说,指的是阳江、阳春两县,阳东、阳西两县则迟至上世纪80年代末、90年代初方建置,故本文所指 “两阳方言”即是阳江一带的粤方言,共涉及下列8个调查点:阳江市区、阳东东城、阳东雅韶、阳春春城、阳春春湾、阳春潭水、阳西织篢、阳西儒洞。本文试图归纳两阳粤语的词汇特色,为全面地认识粤语词汇特点提供一些依据。
两阳方言调查点示意图
两阳方言特有的方言词语
022.1两阳方言之所以可以独立成片,除了语音上个性明显之外(参甘于恩2008),词汇上的特色亦不可忽视。通过比较,我们发现不少两阳特有的、不见其他各片的词语,如“窗户”说成“窗棂”,“脏”说成“乌=”(阳江江城、阳东雅韶、阳西织篢)或“失人”(阳江江城、阳东东城、阳东雅韶、阳西织篢)、“骂(人)”谓之“数(人)”(阳江江城、阳东东城、阳东雅韶、阳西织篢),粤西只有临近的高州和化州(合江)也用“数”,估计借自两阳的可能性甚大。还有一些是本字暂不可考的单音节词,详见下表(加阴影处为特有词语,汉字旁加=表示同音替代):
表1:“累”的说法各地粤语以说“癐”或“够=”为多,两阳各点多读为[n(u)oi ]或近似形式,本字也许为“累”,但声调为阴去,与“累”略有不符,临近的新兴新城说成“□nai”,当为同源。
图1: “系【鞋带】”
少见于其他区的说法还有:“水果”在两阳说成“瓜子”,“蚊子”称为“蚊虫”,“苍蝇”则为“蚊子”,“水母”叫做“□than25乸”,“短裤”或“内裤”说成“裤头”,“肥皂”叫做“咸枧”(阳东雅韶)或“泥枧”(阳春潭水、春湾),“倒掉”的常用说法是“车=”[tshe33],“知道”用“知得”表达,“跳”曰“骤=”[tsau55],“嘴馋”说“□liap5”,都颇有特色。
2.2 两阳有的词语,反映出某些粤语点构词过程中的语音发展轨迹,其中有的是声母的变异,有的是韵尾音变,有的是合音,例如:
表2:两阳词语的特色,还表现在读音规律上,如将广府片的[l]母读为[n],例如“攞”阳江市区和阳春春城皆用□表示,音[no],本字应就是“攞”,类似的情况尚有读“拎”为[□neŋ24](阳西织篢);将[ph]读为[m],例如“擗”(丢掉)阳江读作[mek25],本字也是“擗”,阳春潭水和阳西儒洞等点的说法(阳西用同音字“麦”表示),与广州的“擗”都有衍化的关系。
“已婚女性”称为“夫=娘”,“娘”可能是早期表性别的语素,但后来融合成凝固化的双音节词,为了突出性别的色彩,又叠加了“婆”这一类后缀,成为“夫=娘婆”,而“夫=娘”其实应来自“妇娘”,反映了古全浊上声派入阴平的事实(云安六都、肇庆端州说“夫乸”,其中心语素也是“妇”)。“女儿”在阳江各地有一较土的说法:“□仔”,《汉语方言词汇》(1995)写作“桓仔”,“桓”取同音字而已,其实语源当系“妇娘”的合音,声调阳平,刚好是“娘”的声调,“娘”弱化之后仅余声母n-,附着到前一个音节,成为韵尾。
图2:(已婚)女人
“昨天”在阳春两点仍保留“昨”的入声韵尾,但两阳其余各点则读作“状=”,韵尾变成-N,这跟“日”的声母读法有关,早期粤语日母应是一个鼻音性质的声母(现在四邑及粤西不少点日母仍读 ŋ-或ȵ-),这在两阳也可发现其痕迹,“昨日”中“昨”的-k尾受了鼻音声母的影响,同化为鼻音韵尾,类似例子亦见于四邑方言(参甘于恩 2003)。“白日”(白天)读成[paŋ jɐt ]也是同样的道理。
合音有一个典型的例子:“别人”的说法在阳江等处说成[juk21],乃是从“人屋”合音而来,阳春两点“人□ȵɐn31nuk5”就是“人屋”,“屋”与“家”是同义词,“人屋”就是“人家”,“屋”带上鼻音声母,是受了“人”的韵尾的影响。类似例子还有阳东雅韶“屁股”的两种说法:“屎窟”和“□siɛt24”,“□siɛt24”其实就是“屎窟”的合音。
图3:代词“别人”
与广府片及周边方言的比较
03两阳方言西面与茂名所辖的电白、高州为邻,北面与新兴县等靠近,东面则与四邑方言接壤,所以词汇上与邻近方言都有一定的相似性,可以视为语言接触带来的相互影响。主要反映在如下几点:
3.1 广府方言在粤语中属于权威方言,故不少次方言在词汇上深受广州话的影响,两阳方言亦不例外,体现为多种说法并用,一些较新的语词往往借自广州话。其中有的是固有词语,有的则是外方言词,如“女儿”阳江市区话既说“妹仔”和“□仔”[fun42tsɐi21],也说“女”,前者是本方言固有的,后者则可能来自广州话。以下再举几个常见的例子:
表3“啱/对”是粤语的常用词语,“着”可能来自闽语;“晏”则粤、闽方言共用;“擦”、“抹”粤语通用,但“拭”则闽语通用;货币单位“角”粤语多说“毫”,而闽、客则用“角”;被子的量词粤语多用“张”,“床/番”少用。
3.2 有些词语意义和用法与茂名、湛江区内的粤语相似,如“嚼”不说“噍”,意愿否定或静态否定不说“唔”,而用“无”,请见下表:
表4此外,“猪肝”称为“猪湿”(讳称),也与粤西的电白羊角、高州西岸、廉江吉水以及吴川、化州等处的说法一致;“男孩”用“佬仔”,除了两阳诸点(阳江江城、阳春春城、阳东东城、阳东雅韶、阳西织篢、阳西儒洞)外,附近的新兴天堂、四会市区和电白七迳也这么用。
图4:“猪肝”的说法
3.3 两阳也有一些词语与四邑、粤西一带方言有相似之处,这些相同的词语可能是早期共同传承于古汉语,也有可能是来自异族语言的遗留,还有可能是由于接触导致的语词借用(尤其是与两阳接壤的恩平)。两阳与四邑相类似的词语如下:
表5“辫子”说成“髻(仔)”的,只见于阳江、阳东、阳西三点(说成“(头)毛辫”的尚见于高州、廉江),严格来说古汉语“髻”与“辫”的内涵是不同的,不过随着“髻”这种发式的消逝,现在两阳一带的“髻”实际上用来指称“辫子”。把“埋葬”说成“壅”的,电白羊角、廉江、遂溪、封开罗董、高明三点、高要、高州、广宁、鹤山古劳等地也有类似的表达。“蘑菇”说成“菌”之类的,除了鹤山、恩平之外,整个粤西不少地方也这么使用,如封开、高要、广宁等地,其准确的含义是“生长在野外的菇类”,而“蘑菇”实为总称,在两阳各地日常生活中极少用到,一般细述为“冬菇”、“草菇”、“香信”、“金针菇”等,严格说来,“蘑菇”与其他说法之间是不完全对应的。“猪圈”说成“猪六=”,除了四邑各点外,其他粤语次方言多这么用,“六=”应该属于非汉语的成分(侗语lungc“槽”)。而“死”带贬义说成“善=”,除了阳江、阳东外,恩平两点(江洲、沙湖)也这么用,应是语言接触引起的。
3.4 两阳和四邑一样,保留较多早期的粤语词,这些词语往往反映粤地独特的风土人情和社会习俗,而广州等地随着现代化和都市化的进程以及普通话词语的影响,这类词语多已不存,例如:
表6“乞丐”称为“乞米仔(佬)”或“问米佬”,反映了旧时乞食以讨米为主的社会事实;“盐”称为“上味”,见于早期粤语;“蝴蝶”称为“崩沙”或类似形式,所指有所差异,有的方言点曰“崩沙”指“较大的蝶类”(阳西),有的点则指“菜丛中有白色翅膀的蝴蝶”(斗门井岸);“蜻蜓”在早期粤语(广州话)中的说法应该是“螳尾”,但现在的中青年中,则大多只熟悉“蜻蜓”,不过各地粤语则仍然保留与“螳尾”类似的说法,不管是阳江的“朋=□”之类,还是台山等地的“黄尾”,都是来源于相同的早期形式。有的词语保持较早期的特点,则主要是通过语音来反映的,如“癞蛤蟆”两阳多说“蠄时=”(广府片用“蠄蟝”),一方面反映粤西一带粤语缺乏撮口韵的特点,另一方面则透露出早期粤语禅母字读擦音的特点。
与闽、客方言的比较
044.1 两阳与茂名的闽语区域(电白)接壤,有些说法可能是由于语言接触而借入闽语的说法。如“对”两阳既说“啱”,又说“着”(阳江江城、阳东雅韶、阳西儒洞),刚好与粤西粤语几个点(信宜东镇、信宜金桐、电白羊角、廉江吉水、遂溪北坡、吴川吴阳、吴川梅菉)有相通之处——它们在地理上都与粤西闽语有较密切的接触关系,很可能是从闽语借入,这种借用在闽语居优势的县份体现得更为明显(如遂溪、电白)。当然,还有一种可能是两阳一带原来就通行闽语,后来才被粤语所替代,现在一些与闽语相同的说法,乃是历史上闽语留下的底层(参甘于恩、刘倩 2004),如阳江话“螃蟹”既说“蟹”,也说“蠘”,前者是粤语说法,后者则是闽语说法;“地豆”(花生)的说法与潮州话相同;“芽儿”另一说法是 [jŒn21](上声),与厦门话的“芛”[i~ 51](上声)当属同源;“梗儿”的第三种说法是“枝”,只有厦门、潮州话也这么说;“刮风”说成“透风”则与潮州话一样;“吐”说成 [ phɛ ]亦近闽语;“投掷”又说 [kᴐŋ43 ],跟泉州话 [ kᴐŋ42 ]相像;“擦”又说“拭”(与“擦”并用),都很接近闽语。证明阳江话历史上确与闽语有密切关系。《广东粤方言概要》也注意到两阳粤语词语与闽语相似的地方,举出一些与闽语相同的用词,如“饮”指“米汤”、“咳嗽”说成“嗽”(詹伯慧主编、甘于恩等 2002),皆与主流粤语的说法不同,来自闽语的可能性甚大。这种影响还见于两阳的边界方言,如阳西儒洞白话“蜻蜓”说成“□□soŋ33ha21”,系借自电白海话(闽语)[siɛŋ33hɛ21]。
有的说法虽然可能来自闽语,但词义已略有变异,如两阳将“煮饭、菜”说成kho33]饭, 这一说法当来自闽语,闽南话将“煮菜”称为£ kho44,尤其指“煮鱼”,而两阳的词义已有所扩大。
4.2阳春市是两阳区内使用客家话人口最多的一个县级市,约有三分之一人口使用客家话,数目为28万多人(阳春市地方史志办公室1996),主要分布在潭水、三甲、八甲、双滘、河口、山坪五镇一乡的大部分农村,永宁镇山区及漠阳江两岸的一些村落也通行客家话。阳东、阳西尚有少数区域使用客家话,人口仅2-3万。故在阳春白话中,多少也可以发现一些客家话影响的痕迹,如阳春春湾“一个人”称“一只人”,阳江市区、阳东东城、阳春潭水“要”说成“爱”,都跟客家方言一样。比较典型的是“干”这一词大多说成“燥(火曹)”,且读音亦近于客家话:
表7阳江市区“燥”有两个读音,另一个tsau33注明为“俗”(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语言学教研室 1989),应系口语读音。但“燥”《汉语方音字汇》阳江话注为[tshou33],可能是跟随广州话这个字的书面读法。
馀论
055.1关于阳江方言的归属,传统上多将之归入高雷片或高廉片,如詹伯慧(2001)将它划入高雷片,李新魁(1994)归为“高廉片”,余霭芹(1988)则根据阳江话人称代词的特点,归之为“四邑两阳片”。不过诸家的分区并不能完全反映其特色。我们从阳江话词汇特点与相关方言的差异,也能看出一些端倪。
5.2 阳江话尽管在人称代词上较近于四邑话,但在其他方面却与之有较明显的不同,主要有:
5.2.1 四邑话在词汇上自成特色(参甘于恩、邵慧君2000),两阳方言也具有一些排他性的词语,如“乌”、“失人”、“数(骂)”、“窗棂”等;四邑话甚少“子”尾;四邑话的远指指示代词为“恁”[n/leN],阳江话则为“那”;
阳江市区话由于受广州话影响较大,词汇特征较之其他次方言,显得略微靠近广府片,如“蘑菇”、“猪栏”、“绑(鞋带)”的说法同于广州话。不过就总体特点而言,阳江话与两阳的各次方言还是大致吻合的。
5.2.2在四邑方言中,与两阳相邻的恩平江洲话,在语音、词汇、语法方面多少显示出与两阳方言近似的一面,如“死”的贬义说法为“善=”,这与阳江市区、阳东东城、阳东雅韶话都不约而同,恩平话完成体标志用“都=”,也用[a],但无论如何,恩平话的主体还是属于四邑方言片的。
5.3 综合以上各点,再加上两阳粤语语音内部有较强的一致性(甘于恩 2008),足以令两阳方言与广府片、四邑片区别开来,故我们主张:“将阳江方言独立为粤语大区之下的单独一片”(甘于恩 2006),称为“两阳片”。至于两阳方言与高州、廉江一带的方言,也有明显的差异(拟另文讨论),它们之间的某些类同,多数是由于方言接触而造成的,也不能说明两阳方言应归为高阳片或高廉片。
主要参考文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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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编辑 | 林姗妮
本期审读 | 林姗妮
责任编辑 | 甘于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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